把美术课还给孩子?一所广东乡村学校的实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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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不是什么‘好’学校!”

一位中山出租车司机面色笃定,下了判断。路上,他谈起这所坐落在中山市五桂山脚下的桂南学校,言下之意,这所民办中小学,升学率一般。

同样的故事听得太多了。设计师兼学校美术组老师张耀仁也只得无奈一笑,到底什么是好,什么是坏?

“成绩”总是大部分人的唯一标尺。张耀仁不这么想。他身材消瘦,五十多岁,来桂南学校五年多了。老P,人们爱这么喊他,他是河南人,在广东待了三十多年,前几年定居附近的旗溪村,与桂南学校校长石磊在这个话题上一拍即合:“乡村的孩子需不需要美育?”

桂南学校学生作品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独立艺术家、策展人关勇四十多岁,身材颀长,喜欢穿草编凉鞋。他从十九岁开始便从事美术教育工作,在珠海、广州、澳门等地的幼儿园、小学、美术馆工作。后来,他也以艺术总监的身份参与到这场微型乡村美育实验之中。

最初,桂南学校有40多个班,1700多名学生,3名美术老师,却没有一间美术教室。2018年7月,桂南学校拿出一楼的六间教室改为美术教室。现在,这所学校已经有8名专职美术老师,拥有四个工作室和一间图书阅览室。教学内容涉及国画、版画、陶艺、剪纸等。桂南的校园还建有一间微型美术馆,里面摆放着学生们的作品。

探访此地时,南方周末记者惊讶于藏在校园的美术作品。这些作品摆满了校园,大量泥塑作品晾晒在地上,版画作品贴在墙上,装置艺术挂在走廊里,手工作品贴在屋檐下。这些作品颇有童趣,数量最多的是泥塑,有杯盘碗盏、瓶瓶罐罐,也有各种造型奇特的泥塑小人。

桂南学校教学楼走廊上的学生美术作品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在综合工作室,编织、缝纫、刺绣等工艺品在此完成;民间工艺工作室,学生的;民间美术室,摆满了学生们的版画、剪纸等;在综合绘画工作室,能看到出自学生之手的国画、水彩、油画等作品。

桂南学校的学生版画。(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/图)

如果在乡村穿行,也能看到学生们的作品。“孩子的东西是自然的东西。”张耀仁指着乡间小路沿途的学生作品说,“(过去)很多墙上的绘画是比较生硬的。”

2023年8月,关勇等人开启了一项乡村教师计划,为那些来自乡村的一线教师提供教学上的支持,计划两年内完成培训一千个老师的计划。张耀仁说:“做千人计划,恰恰因为我们认为(美育)人是最重要的。”

“没干过木工就干木工,没玩过泥巴就玩泥巴”

本地孩子多选择去开在镇上的公立学校,桂南学校招来的学生基本上为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弟。这些学生大多来自四川、湖南、安徽等地。他们的父母背井离乡来到珠三角。学生在上课,父母便在附近街市卖东西,在工厂上班、打零工等。

张耀仁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,每个学期都会有学生离开。父辈们离开打工地,孩子们也像鸟儿一样飞走了。学习成绩与美术无关。张耀仁说,他们并没有向学生家长透露美术课程的想法。他理解家长的想法,美术无用,还不如多做几道题目:“家长肯定说,我儿子数学才85分,你能不能美术课的90分钟不让他上,他可能就考90分了。”

关勇有个观点,关于课程,国家统编的美术教材始终是基础,占到课程的七成。剩下的三成,教学团队进行外延和扩展。一到九年级的18本教材内容被打散,与四个工作室重新建立联系。随着年级增长,每个工作室提供的内容日渐加深。

桂南学校的学生水粉画。(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/图)

“教材全部打碎,放到工作室里面……课本是比较薄的,”张耀仁举了个例子,“一节课(课本)说泥巴就没了,但是我们让一年级的孩子要连续4周在这里工作都做泥巴,(学生)做完杯子还想做碗,还想做一个带把的器皿,这样这个小孩对泥的泥性和材料的复杂性以及创作的复杂,就有了一个理解。”

提高教师的审美和教学能力是关键。五年前,桂南学校仅有两位美术老师,学生们上课便是拿出A4纸勾画。

“(乡村美术老师)他们的专业度上是不深的,国美、央美毕业的老师怎么会来我们这边?在老师的专业水平没那么高的情况下,怎么可以提升他们的水平?”张耀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干活,教你方法,你没干过木工就干木工,没玩过泥巴就玩泥巴。”

关勇等人更愿意把进课堂称之为进工作室,他们认为艺术是成人世界的词汇,而儿童基础美术教育是“启蒙学生的创意和自我表达”,更像是“一个艺术性的工作”。少谈美术理论,碰到问题,关勇总说“动起来”。没美术基础怎么办?关勇说,那就干活!干着干着,手上就有了感觉。

桂南学校的美术工作室。学生每次上完课,都会按要求把工作室收拾得干干净净,张耀仁认为,这也是美育的一部分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桂南学校没有额外增加美术课的时间,当然也不允许抢占美术课的时间,学生一周要完成一次九十分钟的课程。四十分钟的美术课根本不足以让孩子们“尽兴”。课程的开端,总有一个欣赏环节。老师将课程相关的图拿来给孩子“看”。九年的时间,学生可以看上万张图,这些图片成为他们审美的来源之一。

比如,二年级的课程《剪纸——变身记》,学生需要学习折纸、装订、剪、拼贴头部,观看黄永玉、小松美羽、韩美林等人的作品;五年级第一学期的九十分钟课,课题为《套色吹塑版画——瓶花》,授课内容包括刻轮廓线、刻花纹,观看的资料包括戴维茨、梵高、马蒂斯的作品等;九年级的课程《综合版画——面具》,学生要学习刻亮度和刻灰度,观看顾恺之、吴道子、张萱的作品。

工作室里有各种设备,包括价值昂贵的版画机,还有各种绘画工具,胶枪、锯子等。据统计,纸张便有三十多种。这些材料来自桂南学校支出。张耀仁说,学校方面付出了很大的努力

桂南学校的美术工作室,抽屉里放满了各种不同材质的纸张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当然,并不是每个学校都有足够的材料经费。一些材料同样来自土地。美术老师带着学生们收集树叶、泥土、废弃纸张、旧衣服、塑料瓶等。每一个学期,桂南的孩子们会消耗掉成吨的泥土。

美术老师干成了主科学科带头人

张耀仁曾走访过粤西的一些乡村学校,这些学校的留守儿童比例占到了六成以上。在某个镇的中心小学,仅有180个学生。“撤点并校”的背景下,网易数读的数据显示,从1976年到2016年的四十年间,有91.6万所小学在中国消失,而其中消失的基本都是农村小学。

多位参与培训的美术老师向南方周末记者印证了这个说法。一位湖南衡阳的乡村教师不无伤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她所在的乡村小学,下学期将要合并了。她从外地匆匆赶来,心里带着莫大的期待,想为村里的孩子带来新的东西。工作四年,她看着学生从一百多个减少到三十多个。她有些羡慕体育课,校园足球教育是衡阳特色,几乎每个小学都配备足球场并保证体育课时。

浙江致朴公益基金会的负责人骆筱红,人们称她为“花布”,多年来关注乡村儿童生命成长和困境儿童心理健康,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六年之前,在山区某县,全部乡村20所乡村小学,只有一个专职美术老师,这些年已经有了一些好转,但是仍然存在问题亟待解决。比如,在200个学生以下的学校有13个编制,“这显然(排课)怎么排都排不过来”,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”。

乡村学校,“一个老师掰开好多个人来用”。“我现在是负责带一年级的班主任,负责阅读课,劳技课,还要负责我们学校的品宣等。”一位老师向南方周末记者列举。

走访乡村学校的时候,张耀仁发现:师范美术学校毕业的老师,有的十几年来在教主科,没有再教美术,而原本语文、数学等学科的老师,反而兼职教美术、音乐等课程。一些原本的美术老师甚至成了主科的学科带头人,聊起来“心底总有一些遗憾”。

2020年,中共中央办公厅、国务院办公厅印发《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》。意见提出,要把美育纳入各级各类学校人才培养全过程,贯穿学校教育各学段。一位来自湘西的公立小学的80后老师,是当地第二批美术特长生。执教十三年,语数外教了个遍。近两年,学校响应美育政策,她得以重回本行转为专职美术老师,弥补当时遗憾:“美术不是没有门槛,是因为他们觉得教得不好没有关系,不会造成后果。”

美术教育始终被认为是“副科”。在很多时候,副科的课时常被主科“侵占”,尤其是教育资源匮乏的小学,主科老师兼任副科老师的情况较为常见,侵占副科课时,更是“水到渠成”。 “国家层面发了许多关于美育的文件,不可谓不重视。美术老师喜欢上美术课,学生也爱上美术课,但是很多情况下却没有上成美术课。”骆筱红感到心痛。

排课另有玄机,按照正常排课,比如一个语文老师十二节课,使用的是原本的语文课时;但在实际操作中,给语文老师排六节语文课,剩下六节换成美术、体育等课程,自然所有的“副科”都上成语文课。据骆筱红在浙江两个县的观察情况来看,这两年“两张课表”的情况有加剧的趋势。

一位民办小学美术老师来自云南大理某县城,所教的村小有250个学生。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来到桂南学校,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同行者。比如,两者都选择两个课时组成一节大课。她所在的学校不会占用美术时间,但是在隔壁的公立小学,情况完全不一样,“现在都要考试,课时又不够,老师为了出成绩(只能这么做)”。

“我二十年前画的东西,你们还在画”

南方周末记者在授课现场看到,来培训的美术老师在工作室经历了桂南课堂的美育内容:了解材料-获取材料-制作-老师点评。

乡村老师的水平显然不一。第一节实践课涉及手工制书,老师大多顺利完成了作品。而在第二节的水墨画课上,老师的水墨作品质量便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性。一些老师一边创作,一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实际上,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碰水墨了。

按照关勇的要求,一位陕西安康的美术老师使用了三种不同的纸,感受水墨。他不由念起课堂上的学生们,每人发一支毛笔,每人倒一点点墨,让他们在纸箱子上、A4纸上来涂抹,这是他能带学生感受水墨的最大努力了。如果是手工课,也许剪纸最为简单和方便。多位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目前主要的授课形式就是图画课。

乡村资源困顿的现实仍然存在。一位湖南怀化的美术老师说,学校的资源匮乏,一些美术课的材料甚至需要自己掏腰包去购买,前后花了差不多两万块,“实在是干不了,教室是空的,什么也没有,画板也没有,怎么教?”张耀仁说,他接触到的学校,学生需要自备材料,如果家庭无法提供,那课程很难进行下去。“材料之痛,是美术课程的一个无处遁形的伤疤”。

桂南学校里被学生作品装饰起来的消火栓。(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/图)

“不能确保每一个学生拿到美术书带回去”。上述来自衡阳的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她所在的地方,连美术课本都无法普及,只能轮流使用教材,

上述来自云南的乡村老师表示,一些教学内容涉及高楼大厦、斑马线等,有的乡村孩子从没出过村子,只在电视中见过。“既然高楼大厦画的是线条和方块,我们就转化内容,考虑怎么回到教学目标”。

桂南学校美术工作室用学生剪纸作业装饰墙壁。(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/图)

乡村学校,有一间美术教室或许都是奢望。一位来自陕西的美术老师想起刚刚来学校的时候,校长对他说,全校的美术老师就只有你一个人了,“随便上”。他感到肩膀一沉,但很快,他意识到,这也许意味着远离各种评比和荣誉。。

培训计划并不拒绝城市的美术老师,也许他们的学校资源优渥,但在教学方法上仍有困惑。一位来自北京海淀区的年轻老师提问,课本内容有些统一的要求创新,例如,让学生去在三角形中涂色,教师所做的有限。关勇反问道,你为什么不把三角形做大呢?为什么不设计一个巨型三角形,让学生自由涂色?

这位90后老师恍然。他出身于师范类美术教育专业,如今在海淀某重点小学授课,负责四年级到六年级的课程。据他说,无论是课时、资源都充沛,也无乡村教师的兼任困扰。学校的美术老师均受过非常好的专业美术训练。“美术老师的压力来自于‘听课评课’的常态化。”上述年轻老师说,另一个困扰是一周两节课往往间隔几天,加上教材的内容琐碎,学生的学习不够系统。

看过作品后,他评价“这边的孩子(比北京的孩子)做得更活一些”。与许多乡村老师初见校园的惊喜不同,他感受更多的不是美术本身,而是美术之外的东西。现场,一位老师提问,是否应该为孩子进行示范,这是过往多年来的教学模式之一。关勇制止了她。

广州天河区城中村的一位美术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自己是美术专业出身,从来都是按照标准绘画,学习绘画的公式,画画的时候考虑最多的是公式,而非表达情感。她指着墙上学生的作品说,“第一感觉是非常自由,独一无二”。她想起自己的孩子在区前十的中学上学,参与学校的兴趣班,结果学习的内容和模式和自己小时候毫无差别,“我二十年前画的东西,你们还在画”。

美术是一把盐

桂南没有内部的评比活动,也很少参加外围的美术比赛。张耀仁解释说,美术作品的核心是自我表达,表达内心的感受,这怎么能够评分呢?而且观察那些比赛中的作品,往往能看到老师干预的痕迹。

几年前,张耀仁要设计一个标识。在民间工作室,他看到一张猴子式样的版画。这张版画后来成为标识。按照收藏的标准,关勇特地制作了漂亮的收藏证书,上面有作者名字和作品名,在升国旗仪式时颁发证书给孩子,并给予奖金。

桂南学校美术馆,这里存放创作材料和学生作品。(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/图)

“作为平凡的他们,如果能得到美的滋养,我相信他们的生命会因此有所不同,”张耀仁说,“他可能会把自己的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,努力照顾好家人;她可能会从田间摘一把野花插在桌上,让平淡的一餐饭变得略有不同……”

桂南学校举办乡村儿童艺术双年展时,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一位学生,研究建立了一个数据模型,分析艺术教育对外来务工子女的影响。第一轮的效果分析出来后,得到一个正向性的结论。张耀仁不太愿意将结果功利化和数据化,用以论证美术和学习成绩之间的关系。

他常说,美术就是一把盐,生活需要一点调味品。至于美育的势能和影响,张耀仁不考虑这些,也不在意。

美术始终要落在教育,而非作品上。学校老师有学生作品观察,老师观察和记录学生课堂的行为、习惯、情绪等。比如一本《期末总结美术课堂观察日记》上,写于2020-2021学年第二学期的观察日记,每一位学生都以课堂表现、常规习惯、作品呈现来记录,一位学生表现不佳,一位老师如此写道:“往后课堂里,我会努力找到合适这类孩子的创作方式。”

至少在一部分外界观点看来,挤占美术课,增加学习时间,提升升学率才是改变务工子女命运的关键。

桂南学校校长石磊从2017年便在想一个问题,究竟哪些人离我们最近?“厨师、服务员、修理工、清洁工等,我们真实的生活中,感受源于他们。”石磊说,“我们的学生会有概率成为他们,这是很现实的问题。”据统计,学校仅有35%的学生会升入高中,而剩下的学生则会进入中专、职校等,如果他们对生活有不一样的感受呢?

石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五年多的时间,学校陆续投了几百万元,改了教室、建了美术馆、买了材料等,减少了学校的招生规模,从2000多学生减少到了1200名左右,加上学费偏低,学校几乎每年都亏损。有同行跑来学校指着他骂,脑子有问题就去看病,“(他们不理解)这件事能帮我涨学费,还是帮我多招生?”。

“复制”桂南式的美术教育存在难度。关勇在珠海接触过一些学校,几乎到了最后环节,却因老师反对而作罢。关勇回忆说,老师们不愿意干,认为增加了工作量却没带来额外的收入,自己主动要教,老师也不同意。“太习以为常了,”关勇说,“不干就走了。”骆筱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他们曾给一些乡村学校捐赠画笔、颜料等,结果几年过去,东西仍然囤在那里。

“如果你们了解我们的学生,你们只会做得更多。”石磊说,外来务工子弟的生活奔波、飘摇,在生活的压力下缺少机会去舒缓情绪。如果在很紧凑的生活中,多一个出口,生活会不会好一些?九年的时间,上万张作品看下来,生活的审美会不会提高一些?

石磊成长在工厂的子弟校,从小接触了很多好的美术老师、音乐老师,数年过去,语数外的知识忘却,却记得过去的美术课和音乐课,生活也得益于当时充盈的馈赠。“别人看我们做了很多作品,画了很多画,这些在我们心里面反而是最不重要的,”石磊说,“我们不是为了这个东西去做这件事情,真正重要的是美育的过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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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: 文学城 查看原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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