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实故事?当“杀猪盘诈骗”的受害者决定复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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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鹦鹉杀》的故事灵感来源于大量“杀猪盘”真实案例,周冬雨饰演的周冉被骗55万后,决定展开报复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第一次见面,周冬雨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麻赢心,你觉得我像一个被骗的人吗?那是2021年9月,麻赢心刚回国不久。到北京后的第一周,她和周冬雨吃了一次饭,聊《鹦鹉杀》的女主角周冉,一位情感诈骗受害者。

麻赢心觉得诙谐话语中的真正意图是,她认为自己演一个被骗的人,观众不会信服。麻赢心回答:当你认为自己不会被骗,基本就在提高你被骗的几率。听了这话,周冬雨没有反驳,也没有承认,“但她确实回去想了两天说,我演这个角色吧”。

“我相信电影上映后也会有观众第一反应是,冬雨会被骗吗?”麻赢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但这恰恰是她选择周冬雨的其中一个原因,“我不想选一个人大家看到她就觉得她会被骗,然后她来演了这个故事,我觉得没有传达任何东西。恰恰是冬雨这样,也许在观众的认知里,不大相信她会被骗,那我们来看看这个故事会更有意思。”

9月的北京,正是初秋,国贸附近一栋写字楼里,麻赢心穿一件黑色针织衫,推着轮椅,利落地进入会议室。幼时一场车祸后,她一直用轮椅代步。停在白色长桌前,她没有寒暄,只轻声说,“我们开始吧”。

《鹦鹉杀》的创作源于大量真实案例,故事背景是电信网络诈骗中的情感骗局,俗称“杀猪盘”。2019年后,麻赢心开始频繁刷到相关新闻。让她疑惑的是,主流评论不乏对受害女性的贬低和指责,“恋爱脑”、“愚蠢”,甚至“杀猪盘”这个词本身就是种污名。

“很多人在不深入想这个问题时,都觉得我怎么会被骗呢。但事实上有这么多人被骗。”写剧本时,除了网络资料,麻赢心也托朋友找到真实的受害者聊天。她发现受害者比想象中要多得多,很多人非常聪明、出色。情感受骗,不同于普通的骗财,受害者会感受到羞辱,不敢告诉别人,有人甚至没有报警。

情感欺诈,通常是指基于异性网络交友诱导受害者进行“投资”的网络诈骗,把建立感情关系的长期过程称为“养猪”。近年来,随着更多信息披露,人们发现情感欺诈的手段高度专业化,甚至涉及心理学知识。

一位在国内大城市从事金融行业的女性,和骗子沟通时,也曾有过怀疑。对方自称同行,她有意无意问过一些行业领域的问题,对方都能妥帖应答。受骗后,这位女性没有告诉家人,只有少量朋友隐约了解。她顾忌如果被同事知道,以后在公司说话会没有分量。和麻赢心交谈时,她一直用相对轻松的口吻,“我就想人家都经过了金融测试,那应该没有问题了”。

2020年底,麻赢心写完《鹦鹉杀》的剧本。周冬雨饰演的女主角周冉是一个被骗走55万的北漂女性,她循着蛛丝马迹来到一座沿海小城,和章宇饰演的骗子林致光、张宥浩饰演的同伙许照相遇。情感的欺诈建立于模仿、表演、操纵,建立于对人心幽微处的洞察和博弈。周冉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。

电影的拍摄地点在福建漳州的东山岛,麻赢心希望寻找一个雾气弥漫的小岛——写剧本时,她最早想到的便是三人在雾中相遇的画面。她想到,这个画面就像受骗女性的状态——“她在雾里面,什么也看不见,但有一个男的声音一直传来,有九个月她一直在一场大雾里”。直到声音的来源从雾里走出,出现了具体的男人形象,雾开始散了,“从这一刻开始,周冉看清了一些事情,她要采取行动,终于不是在一个被雾笼罩、什么也抓不到的境地。我看清你了,反而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情况我是什么心态,她掌握了主动。”

1986年,麻赢心出生于东北。她从小喜欢看电影,有网络付费电影后,某一个月爸爸交了两三千元网费,“看一部电影就从网费扣钱,可想而知看了多少”。成年后,麻赢心到西班牙读书,学法律,生活了十多年。她喜欢阿莫多瓦,近十年一直在创作剧本,拍过短片《逝言》和《椅中人》。

《鹦鹉杀》是麻赢心的第一部长片,作为在海外生活的新晋导演,搭建起这个项目缘于偶然。几年前,她在西班牙的文学讲座上遇到了作家双雪涛,她介绍自己在西班牙从事电影工作,也写剧本,双雪涛说,如果你想听听别人的意见,欢迎发给我。2020年底,写完《鹦鹉杀》的剧本后,她在微信上发给了双雪涛,“我说两年前你来西班牙我们交换了微信,我是谁谁谁,你当时说可以把剧本给你看看,我现在手上有一个发生在国内的故事。”

两天后,他们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。当时双雪涛正在场边准备踢球,打到比赛结束了也没上场。“那通电话里没有聊太多剧本的问题,他其实在了解我能不能做一个导演。”后来,双雪涛成为《鹦鹉杀》的监制,合作过《平原上的火焰》的顿河担任制片人。

一个半小时的采访里,麻赢心偶尔需要将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,抬起身体放松。在导演这个身份之前,她可能会面临一些标签,“可能是女性,其次是我个人的身体状况”,她都可以接受,但归根到底,她想自我介绍为:一个诚实的创作者。

《鹦鹉杀》的片名部分源自鹦鹉学舌。骗子鹦鹉学舌地使用话术,帮助教学,完成行骗,本质是一种模仿行为。她想表达,“女性对情感的珍视不是女性的一个劣势,或者是一个应该被剔除的东西。”这就是女性的一部分。

导演麻赢心1986年出生于东北,长年在海外生活。《鹦鹉杀》是她的第一部长片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这些女性就是普通人,很聪明,甚至很出色

南方周末:你曾说不会因为某个社会议题拍摄一部电影,更多是某个议题契合了你想讨论的问题,用这个议题去发展出一个故事。你觉得“杀猪盘”很像一个寓言,对你来说,它包含了什么内容?

麻赢心:我在看“杀猪盘”新闻的时候,下面的评论一直在讨论受害者是愚蠢的,一定是一些很愚蠢、恋爱脑的女性才会被骗。看到这些话,从我对人的理解上,我是抱有怀疑的。

我觉得人这一生不可能不跟人发生感情的链接,不仅局限于情感恋爱关系,和你的朋友,和周遭的人也永远有情感和信任的联系。如果是这样,来了一群人,是一群人,他处心积虑来骗你,你有什么办法?这和你是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无关,除非你不跟人产生关系。

后来我想办法去了解受害者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人,看网上资料,托朋友联系,我得到的结论是,这些人就是普通女性,和我、我身边的人没有什么不同,对生活和爱情有正常的期望。她们是很聪明,甚至很出色的女性。所以我不会塑造一个典型的或者有任何奇观性的受害者形象。

另外,关于人为什么会受骗这件事,我和监制双雪涛有一个沟通,他说骗子是一个古老的行业,从古至今以感情行骗是一直在发生的事情,只不过今天换了一个形式。

被骗的过程包含了很多人本质的问题,比如人有对真挚感情的永恒渴望,还有人跟人之间以感情去操纵、欺骗、博弈,这是非常紧张的关系,在戏剧上很紧张。所以这个故事有两个层面,一个是“杀猪盘”本身是对受害者女性不公平或者有失偏颇的印象,还有就是这个议题又包含了其他更加本质的议题。

南方周末:你从受害者被骗后的情感状态和内心斗争切入,这个视角是一开始就形成的吗?

麻赢心:我花了半年到一年时间在想剧本,我觉得创作不是对现实的完整再现,我不想拍一个有这么多新闻资料在我手里,再以电影的形式组合出来的东西。电影需要有一个结构,这个结构能把你最想讨论的东西放进去。后来有两个比较明确的想法后,我开始写剧本,一个是我要让受害者和骗子在现实中见面,第二是我要重演一个骗和被骗的过程,断断续续写了大概半年。

雪涛对很多骗子电影非常感兴趣,他觉得这部电影是对骗子电影的一种颠覆,因为它们通常是在骗子身上做文章,描述骗子好厉害,有多么高明。他说你从一个受害者的角度做文章,保持了骗子电影的类型,同时是一种颠覆。另外,他也说骗子从古至今存在,有大骗子、小骗子,还有行业骗子,所以这也是一个关于信任的电影。从这两个角度讲,这个议题都很值得做。

另外,他说我提供了一个女性的角度,因为男性要做这部电影可能会变成另一个样子。顿河之前和女导演合作过,觉得这是一个女性表达,很珍贵,应该有这样的表达。他顿河作为一个男性,并不能对里面每一个表达都理解得非常精准。

故事中的两位男主人公在诈骗园从事“杀猪盘”,真实身份扑朔迷离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“不要觉得这部电影要给女性上一课”

南方周末:为什么会选择周冬雨演周冉?

麻赢心:我们推进这个项目之后最先考虑的就是谁来演周冉,因为这是要靠一个女演员扛起来的戏。当时顿河就推荐了冬雨,因为他们合作过《平原上的火焰》。坦白说我当时是犹豫的,冬雨当然非常好,但是在我心里是一个少女,我觉得这个角色和她的银幕形象是恰恰相反的。

当时《平原上的火焰》有亲友放映场,我去看了,那部电影前半部分冬雨还是一个少女,但后半部分她展示出了另一个状态。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,我发现冬雨可以处理非常复杂的情绪,这是一种很罕见的能力,因为周冉就是要不断处理复杂情绪,不是一个简单的我要复仇这样的角色。

南方周末:你怎么理解周冉这个角色的复杂性?这个故事里有很多暗流涌动、真真假假的博弈,你觉得她犹豫过吗?

麻赢心:我觉得她复仇的决心是从她见到这个骗子的那一刻起,甚至在她见到骗子之前就有了,但她是见到这个骗子之后决定了她复仇的方式。因为这个骗子走到她的面前说,我是真心的,我有多么多的苦衷,你是多么特别的一个人,到这一刻还在运用话术。她之前也许想让他坐牢,想要抓到他,但是那一场戏之后激起了一个更深的东西,她觉得只让他坐牢是不够的,所以她采取了后面一系列的方式。包括她在车里听到其他受害女性的声音,也给她很大的力量,她一定要做这件事。

但是你说她过程中有没有摇摆和挣扎,我觉得是有的。因为她是一个普通人,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骗子,她去做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能承受的范围。如果她没有挣扎,就是一个复仇,我来演了一场戏,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,最后把你送了进去,对我来说不是那么有力。反而是她有过那么一丝挣扎,最后完成了这件事,我觉得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行为。

南方周末:通过女性受害者的视角,你最终想要指向的表达是什么?

麻赢心:我觉得可以通过这个受害者的遭遇去理解女性的普遍遭遇,以及普遍的理智与情感的挣扎。尤其这些年有所谓“恋爱脑”这样的词汇出现,我觉得一直在对女性天然对情感的珍视这件事进行某一种矮化,而模糊了这样一个事件当中真正有问题的一方,就是利用情感去谋取利益的人才是有错的,或者才是社会真正需要警醒的地方。

它其实不算是这部电影的核心,但是我自己的想法就是,我希望至少我们拍一部女性为主角的电影,观众走出电影院的时候,不要仅仅觉得这部电影要给女性上一课、女性不要怎么怎么样。我们之前非常少的几场放映里面,女性观众能理解她复仇的方式。

麻赢心认为“杀猪盘”是一个寓言,包含了信任、情感等更本质的议题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真心到底是什么呢?他也不知道

南方周末:你在B站的账号“周末电影派”里专门讲过一期章宇,这次和章宇合作感觉怎么样?

麻赢心:林致光这个角色当然也有和他过往银幕形象非常不同的地方,比如在《风平浪静》和《东北虎》里面,他是内敛寡言、很克制甚至很压抑的角色,要么就是另外一种很莽撞、直接、生猛的角色。

林致光是完全不同的,他是一个想非常非常多的人,不断在进行真真假假的表演,很善于用语言去操纵别人,利用语言去博弈或欺骗别人。一样的地方是章宇本身也是一个非常善于思考的人。当时他看完剧本,觉得很有意思,但与此同时有一些意见,写了一页纸发给了顿河。顿河截图发给我,我看到就很不服气,说你怎么有这么多意见,我就写了封信给他,回答这些疑问。

我觉得章宇就是这样一个演员,他有非常多问题要问你,但是得到解答之后他是可以去沟通的,他会很开心。而且林致光在处理人的关系上有某种相对温和的特质,这也是章宇本人有的,他也是一个很温和的人。

南方周末: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内容?

麻赢心:比如为什么要杀掉一条章鱼,这是针对我吗,这个意象有什么意图。我说电影不要去解释,越解释东西越少。

南方周末:他自己对这个角色进行了什么创作吗?

麻赢心:他创作最多的是林致光的语言,我们为这件事也battle了很多次,他想要林致光有一个非常柔和的、南方又不是那么南方的口音。这个角色骗人,又说自己在东南亚,他应该有一个独特的口音,而不是章宇的口音,不是一个讲普通话的人,这是他觉得对这个人物挺重要的部分。

南方周末:你对这两个男性诈骗者的形象是怎么理解的?

麻赢心:林致光是一个不相信任何东西的人,他在网上扮演阿昌,生活中又扮演林致光,所以他基本是活在扮演当中的人。他非常善于操纵别人,非常擅长操纵情感,是一个空空荡荡,很无助,很彷徨的人。

许照是一个被毁掉的人,比较年轻就到了那个地方,他对这一切没有任何认知,为了生存开始做这些事。他还没有真正体验过什么是爱,什么是真心,就已经在运用它去骗人了,这导致他是一个很混沌的状态。

所以在现实中他面对周冉,面对一个真实的女性,他其实也很混沌,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爱她,有没有珍惜她。林致光有一句台词说,我以为你真的喜欢她。他说我是真的喜欢她,你说的嘛,要真心。但是这个真心到底是什么呢?我觉得他也不知道。

麻赢心在拍摄现场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
女性复仇的方式是独特、有力的

南方周末:周冉和林致光在车里接吻的镜头,不是一个很直接的亲吻镜头,甚至有点像“借位”。为什么这样设计?

麻赢心:是有意这样的,因为他们不是肉体关系,是精神上的博弈,所以肢体部分我会尽量往下压。那场戏最重要的是语言上的博弈,情感的博弈,周冉用一轮又一轮语言把林致光瓦解掉,获得他的信任。

南方周末:最后林致光回到了车厢,他是真的被俘获了吗,还是不得不回来?

麻赢心:这个问题之前也有人问过我,我不觉得林致光爱上了周冉,在这么短的时间里,尤其是对林致光这样一个人来说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我认为他那一刻是对于这个女性能够原谅他,甚至有可能跟他建立未来的生活,对这件事情产生了妄想。即使他是一个骗子,他也有一刻产生了妄想,所以回到了这个车厢。还有一种可能性是,他需要回到车厢才能拿到那笔钱。

那场戏冬雨处理得也非常复杂,我几乎不太愿意用语言解读那场戏,但我核心的认识是最后的对峙,冬雨的表演非常有力量,她甚至做了一个鬼脸。

南方周末:那是她自己加的反应?

麻赢心:对,她在那一刻突然有那一个动作,我认为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反应,而且是只有她会给的一个反应。

南方周末:对于你来说,周冉最终的复仇是一种女性主义表达吗?

麻赢心:我觉得我在这部电影里非常诚实,我本身是一个女性,所以一定是女性的表达,但是它是不是女性主义的表达,坦白说女性主义我还在学习。但这部电影至少提出了一种女性看待事情的方式,和她行动的方法。提到复仇,你总会觉得它是一种暴力行为,因为由复仇带来的联想,之前是由男性电影或以男性为主导的电影来给人建立印象的。

我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印象,女性复仇的方式是独特的。如果你认同情感或者谎言能给人伤害,那她复仇的方式就是有力的。确实有一些观众会觉得是不是不够爽,期待一些更暴力或更剧烈的复仇方式。但对我而言,反而这种方式才是真正有力的,而不是更暴烈、更外化的东西,我觉得她真的用了一个人是如何被摧毁的方式去报仇或回应。

南方周末:那你觉得林致光体会到了这种伤害,或者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吗?

麻赢心:我觉得林致光至少是诧异的,是他意想不到的。至少从表演上来说,最后那一场戏章宇的角色非常用力地看周冉,他就是想要看到一些答案,但是他看不到。我认为至少这个问题会困扰他。而且除了被绳之以法,对过去做的事情,他可能有机会真正地反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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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: 文学城 查看原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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