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

知道吗？人是可以愤怒，也应该愤怒的。为血亲报仇，连上帝都允许。

作为一个曾经跑过各种现场的前媒体人，我见过人间形形色色的愤怒，也知道一个人，处于极度愤怒时，大概是个什么情形。世间最痛，莫过失去至亲。而如果那个至亲，是自己的孩子，人是很难扛住不变形的。

没想到，真的没想到，齐齐哈尔病房外的那位父亲，他扛住了。整整6分25秒的视频，他一直不停在说话，用一种极其清晰、刻意放缓的语速，以类似于会议发言，新闻通报的语言，一句一句，一节一节，把事情捋开来，归置好。求一个最理性、最逻辑的事实呈现。他的诉求，其实只有一句话：事故发生6个小时了，为什么没有学校的领导、政府的领导，出来跟家长们做个沟通，告诉我们，孩子到底怎么样了，抢救到哪一步了？

我想知道，我的孩子怎么样了，这有什么问题？

为了以最合情合理、最逻辑理性的方式，问出这句话，他在这6分25秒里，把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抽干了，他不说粗话，不骂脏字，努力控制着音量和语速，以新闻播报人的姿态，阐述着事关他至亲生死的一起悲剧。

太理智了，理智得不像真人。

太克制了，克制得不像是家属。

在整个视频里，他甚至控制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哭腔。

其中有一处，看着让人崩溃。在说到孩子们的去世时，他喉咙发颤，几个字破音，露了哭腔。他即刻低下头，攥了攥手，以极快的速度，收回了那个哭音。这一个瞬间，看得人心口如遭闷棍。

在跟身边的家长说，你们把拍的这些东西都发出去时，他应该在心里盘算过很多种可能了吧。也想过，自己有可能被网暴吧。他对当下这个舆论的世界，是极其敏感和熟知的吧。他是知道现实情况的人，他很明白，想让事件被更多人知道，想让事件被更公正的处理，他需要理智得像一台机器，他不能有错漏。

他说的话，必须完整且准确。他说错一句，这事，可能就反着来了。

那会对不起那些孩子。

所以，在说到自己身处的这个医院，有多少正在抢救和治疗的孩子时，身边人一直在说“九个”、“九个”。但他坚持让在场的家长举手，他现场一一统计，数着那一个个高伸的手，他理智的说“至少五个”。说实话，就算是在现场采访的记者，也少有人做到这一点。但他坚持了。

其实他心里很明白，肯定不止5个。但他为了不落人口实，坚持现场数一遍。以一个个伸长的手臂，告诉那些肯能反咬的人，“至少五个”，以及，“我没有一句是无理取闹”。

二、

这是一个自己的孩子刚刚去世不到一个小时的父亲。

但他克制得不像是一个父亲，甚至不像是一个真人。

这是为什么？

是什么让他那么用力的去规避“差错”，那么害怕质问会变成“无理取闹”，是什么让一个愤怒的父亲，按下了愤怒，选择了这样憋屈的克制。

不按住愤怒呢，会发生什么？

不那么理性和严谨呢，又会发生什么？

一个父亲，受这么大的伤害，为什么还要这么克制卑微的讲道理？

三、

因为，现在留给普通人讲道理的舆论空间，已经很小了。

这次齐齐哈尔的灾难里，有受害者家属在微博上悼念，然后有记者回复说“如果有需要可以和我联系”。马上就一群人说，千万不要被媒体当枪使，不要接受采访。有人去齐齐哈尔34中门口送鲜花，这鲜花马上就成了境外势力，是丢中国人的脸。有媒体人哀叹这种事，已经轮不到媒体去报道了，下面评论区一片“官方报道就是比你们媒体的报道好”。

虽然很不愿意承认，但是又不得不说，我们的一些流量，如今牢牢的站在弱智的一边，慕强的一边。他们是一群半兽人，对强充满了体贴，对弱恣意的凌虐。那些说出“给境外势力递刀子”、 “地方政府比谁都冤枉”的人，吃着流量的饭，喝着弱者的血。

看着这些，是不是就能明白，齐齐哈尔这位父亲，为何如此不近人情的克制自己？因为，底层的普通人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依傍了。唯一，能依傍的，可能就是克制。克制不出错。

在那段疯传的视频里，还有一个遭遇事故的孩子家长，她的声音，是另一种克制，哀求的克制。她说：『事故已经过去6个小时了，有孩子一出来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。你们在干什么啊？6小时过去了，没有生命体征不需要对孩子的家长们赶快沟通一吗？！……我都已经说：求求你们了好吗！！』

是另一种让人心碎的克制。你都是受害人了，为何还要喊求求你们了。

四、

朋友圈里看到有人说“保护好孩子”，还有人说“提高安全意识”。想想真的很可悲。孩子不单是靠父母保护，也靠全社会保护的。出了家门进了校园的安全，是学校和政府负责的，不是家长自己。这么点道理，需要一遍一遍说吗。是不懂，还是克制成性了。

有时会觉得，如果把我们这些家长比做恋爱中的女性，个个都是付出型人格。以为克制和体贴，能换来一种平衡，其实只是更被动。

不被记好的。